东浩纪

2012年与国分功一郎的对谈中，提到「哲学的自我证明」在当今时代的必要性。他举苏格拉底为例，「今日哲学为何还必要？」的向市民证明哲学的有用性，这样的人是哲学家的起始点，以此论证「哲学的自我证明是必要的」。他还提到自己作为言论人的态度与作家的愿望，对只看到十年二十年间的社会变化的「无趣」论坛不再感兴趣，而希望以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为单位看待历史来思考事物。关于自己的工作，他在其著作《一般意志2.0》的脉络上，表明想创造一种「创造一种在消费社会与信息社会是可能的崭新社会思想」。在此之后在与哲学家梅原猛的对谈中讨论了历史叙事。其中东浩纪同意梅原的说法，即2011年太平洋东北地震引发的福岛核灾，应该要从长期文明史的角度视为「文明的灾难」从而思考。并表示有对创造现代文明的西方哲学史重新审视的必要性，以及在超越西方哲学之前，必须在日本实现崭新哲学的展望。这点在该对话之前2月与国分的前述对话就提到过，并赞赏梅原指太阳在埃及古文明中作为神明，但在希腊化时代以来，太阳就被遗忘了，即强调从长期历史思考历史事物的论点。此外，两篇对话都提到「人类欲望」的重要性。[23]因为上述脉络，梅原在日本哲学界的存在受到高度评价和尊重。[31][32]

东浩纪虽然以法国哲学的研究者为人所知，但在社会思想上仍倾心于罗蒂的《偶然性、讽谕、连带》、彼得·辛格的《实践伦理》、诺齐克的《无政府・国家・乌托邦》等英语思想。[33]东浩纪认为在其社会思想中，这类英语传统都被列在法国现代思想的后现代主义「之上」。此外，对同为德希达研究者的高桥哲哉和鹈饲哲等人，援用德希达思想发展左派社会思想，使其与德希达哲学相联系；东浩纪认为这种社会思想和社会运动本身是好的，但指责其在联系手法上做出了逻辑飞跃。[34]此外，对联系德勒兹哲学开展社会运动的国分功一郎，东浩纪也有一样的批评。[34]

在东浩纪社会思想中一向重要的哲学概念即「动物化」，这在2001年的著作《动物化的后现代》中就揭示。东浩纪引用科耶夫在《黑格尔导读》中基于对欲望与需求的区分而定义人类与动物，将被认为具有独特行动模式的御宅文化圈作为分析对象，认为现代社会中的人类样态揭示了「动物化」与「数据库消费」等概念。人性与动物性的二元对立，一直是东浩纪人观的内核，也是其他所有议论的基础。在与同样引用并讨论「动物化」概念的国分功一郎（参见《闲暇与烦闷的伦理学》）的对谈中，东浩纪说该人观认为「通常人类原理和动物原理是同时作用的」、「人类和动物都是真正的人类」，这也就是说明哲学原理基本差异的「二元论」强调，因为国分思考的「一元论」将动物与人类一元论的并列讨论。

「动物化」论调里人类原理和动物原理的二元论，被2011年的《一般意志2.0》继受为人类公共性和动物公共性的二元论，并追溯到1998年《本体论的、邮政的》中所谈，作为单数性与复数性对立的两种超越论的二元论。东浩纪的论述以二元论一以贯之，东浩纪以这段描述来说明《本体论的、邮政的》、《动物化的后现代》、《一般意志2.0》三项工作的关联：

哲学而言，对抗基于辩证法而生单数的人类的公共性，「思考『误配』创造『动物的复数的公共性』」作为《一般意志2.0》的构想，这是完全延伸自《本体论的、邮政的》和《动物化的后现代》的计划。[35]

2002年在《中央公论（2002.7~2003.10）》连载题为《信息自由论》（）的论述。最初东浩纪将其描述为「对照《动物化的后现代》，东浩纪现代社会理论的内核」，将「律法训练形权力」作为现代特征的历史概念，而「环境管制型权力」作为后现代特征的历史概念，前者是聚焦人类的、主体的部分之管理手法，后者是聚焦动物的、身体的部分之管理手法。后来由于东浩记自身在信息社会理论和社会思想的立场转换，以致必须重新思考自由相关的议题，只好放弃出版《信息自由论》的单行本。论述在《信息环境论集：东浩纪Collection S》（）中发表，书籍化放弃的事由和论文全文发表于波状言论《信息自由论》中。[36][37]

在《信息自由论》的挫折十年后，东浩纪在2011年出版《一般意志2.0》。在与国分功一郎的对谈中，提到有感《本体论的、邮政的》1998年出版后十数年有各式各样的经验之后，是时候以一种社会思想的方式原封不动地回到自身哲学的原点，也就是《本体论的、邮政的》中构想的两种超越论性的哲学原理。甚至表示，只要将《本体论的、邮政的》翻译成《一般意志2.0》即可。[11]国分功一郎也在书评中提到《一般意志2.0》继承《本体论的、邮政的》中的「邮政」与《动物化的后现代》中的「数据库消费」，并且在书评中分析它如何反映《信息自由论》的挫败经验。[38]

《一般意志2.0》也作为前节〈哲学的自我证明〉中的一个例子，描述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以降，在消费社会、信息社会可行之社会思想的构思之一。其中从卢梭文本的解读开始，尝试解释在卢梭时代完全未知或无法设想之哲学概念或科学技术中的一般意志，即便在卢梭时代完全未知或无法设想之（如佛洛伊德的集体无意识、亚历山大的都市计划理论、或在其中部署的网络和社交软件）。对此，东浩纪在书中表示「这种蛮勇一般是不被学问世界允许的」，所以「这本书只是一篇研究论文」[39]。此外，东浩纪提到这种古典「现代」阅读的努力，是源自于其师长柄谷行人处，而据说《一般意志2.0》是为了回答柄谷出的作业。[40]

在《一般意志2.0》中，东浩纪将自身二元哲学的动物化概念、动物的「仁慈」解释为安全网的公共性（误配所致的公共性）揭示动物公共性的概念。作为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的主题，他认为动物公共性和人类公共性应该同时活用。因此他批判的引用汉娜·阿伦特与哈伯玛斯的论述，即人类语言的沟通对公共领域的不可或缺；从东浩纪的观点而言，鄂兰和哈伯玛斯只考虑了人类公共性，而其独创在于对动物公共性的考察。在社会道德、伦理学层面，东认为不应只谈康德主义的「普世道德」，引用卢梭和罗蒂来发展「对眼前存在的个别仁慈」[41][42]。在《一般意志2.0》第十三章中，引用卢梭的「仁慈」和罗蒂的「讽谕」，认为两者论述中的社会形成观非常接近；同卢梭和罗蒂的论点，东浩纪主张实践伦理应该是对眼前存在的仁慈、想像力[41][42]。此外，他认为黑格尔设想「作为绝对精神体现的国家」缺乏实践的机能。[23]

《一般意志2.0》中的这些内容，和一般而言认为卢梭和罗尔斯政治哲学[43]的联系不同；像东浩纪一样解读罗蒂是独一无二的，他自觉有意识的在对反于主流的思想史解释。[44]

东浩纪认为推特做为媒介、这般沟通的（或沟通不全的）型态在廿一世纪初登场，是思想史上特别是语言哲学之非常重要的事件。《一般意志2.0》中以推特作为材料讨论具体的「仁慈网络」。在2001年初本书出版前不久，东浩纪说了如果他是一名研究生，会使用德希达、维根斯坦、克里普克等人的理论，撰写一编关于推特和语言哲学的论文。[45]此外，他说如果宣称「沟通理性作为现代公共性的赋权」的哈伯玛斯片刻接触了推特，仅仅这件事实就最足以成为一个宏大的思想事件。[46]

2017年东浩纪奠基于《本体论的、邮政的》和《一般意志2.0》展开的讨论，在自己的出版社Genron出版了《观光客的哲学》。[47]

东浩纪在《弱联系》序言中如是说：

环境决定我们。「无可取代的人格」不存在。我们所思、所想、所求都是环境中预测可能的那些，你唯有从你的环境中获得一组可预测的参数集……但还是有很多人想要独一无二的人生……这是人类所苦恼的最大矛盾……哲学而言，这就是「主观」与「客观」的区分……我想这是大家都感受过的矛盾。逾越这种矛盾……的有效方法只有一种……即有意识地改变环境。[48]

东浩纪在《弱联系》中提出了「观光客」的概念，并提案一种「观光客」的生存之道。人类不过是环境的产物。就像Google从一个人的搜索、浏览纪录预测思想和行动，此人的人生是能够从环境中预测的，只要停留在该环境中，该环境就成为封闭牢笼的限制，无法移动到环境决定之外的人生。因此有意识改变环境，在「非日常」的观光中作为「观光客」，能获得「村民」的「日常」中所无法获得的噪音，并致新的关键字。「观光客」不能忘记自己是所属场所「村民」，但能够暂时自作为「村民」的束缚中释放。「观光客」也不是「旅者」。相较于长久停留于一处的「村民」、毫不停留的「旅者」，东浩纪将「观光客」定义为「无责任」往复两者之间的人们。因此他从不过剩期待旅行，并将自身托付于偶然性。

东浩记哲学基于前述的前述二元论基础，在《本体论的、邮政的》中，解释了「邮政空间」与「误配」概念的两种超越论；在《动物化的后现代》中解释了两种原理相关的「动物化」；在《一般意志2.0》中谈论「人类公共性」和「动物公共性」。在明确表述为生命哲学的《弱联系》中，围绕东在围绕旅行中人类考察所想到的思绪为主轴前进，其中书写「符码」与「无法成为符码的事物」、「言语（）」和「物语（）」、「必然性」与「偶然性」、「强联系是计划性的世界」与「弱联系是偶然性的世界」等二元对立，在其间移动的存在即是「观光客」。重点在于前述问题和其哲学问题意识的关系。东浩纪在确认「弱」和「偶然性」的重要后，写道「让自身暴露在偶然性」中。《弱联系》内容所述，即一种行动目的在于在与仅由符码所构成之网络维持接续的同时，以观光旅行形式在一定时间以上进行身体移动，从而触碰非符码的事物。此外，他还谈及子代从亲代处出生的偶然性，以及作为人生基础的偶然性、作为弱联系的亲属关系。[49]

对于《弱联系》的思想，他在获得纪伊国屋人文大赏时发表了以下评语：

简言之，这本书想说的是「哲学是种观光」。观光客无责任出现在任何地方。在好奇心之下获致半生不熟的知识，胡乱放话然后离开。哲学家就是这样的观光客。哲学没有专业知识、哲学不属任何流派，各式各样专业的人在一瞬间采取了常识以外、令人惊慌的视角，哲学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活动。哲学的这种本质，已经明确的铭刻在苏格拉底的对话录中……哲学无大用，哲学无答案，哲学不会丰富生活，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并非如此，哲学让我们从追求答案的日常中，获得小小的自由。就像一次观光旅行般。[50]

他将自己哲学的起点定为二元论。这种二元论在其哲学专着《本体论的、邮政的》（）中，通过「误配」这一概念，表现为两种超越论性。另外，这种二元性也与《一般意志2.0》中，关于人类语言交流形成的「人类单数公共性」（）和动物性原理引发的「动物复数公共性」（）的讨论相关联。他在《一般意志2.0》中讨论了人类原理下的言语交流（熟议）形成的「人类单数公共性」，以及动物性原理从怜悯之海中的「错误」引起的「动物复数公共性」。《动物化的后现代》中的「动物化」也是基于这种二元论的概念。对他而言，「误配」是一个自《本体论的、邮政的》以来的《一般意志2.0》等作品中，构成二元论的内核的非常重要的概念。

关于「误配」的重要概念，以及单数超越论性和复数超越论性的讨论，是从对雅克·德里达哲学的解读中推导出来的，这也是《本体论、邮政的》的目的。但同时，东浩纪也非常重视皮埃尔-菲利克斯·伽塔利的著作。这体现在他对伽塔利名著《精神分裂分析制图学》的引用。东浩纪重视伽塔利在书中展示的「四个存在性领域」的图表。其中显示了由“现实”对“可能”和“实在”对“潜在”的两个对立交叉构成的四个领域。

我们从上一章开始一贯地探讨了「不可能之物」、非世界的存在，即超越论的对象的多元思考的可能性。我们关注伽塔利的图式是因为他把超越论的区域分成了「现实的」和「可能的」两个部分。
— 东浩纪， 新潮社、1998年、202页

……伽塔利的「分裂分析」提出了另一个非现实的超越论性的区域，这是非常有启发性的。它似乎指示了本书一直在暗示的领域，「不可能之物」以多元的方式构成，可以说是多元的超越论性的领域。
— 东浩纪， 新潮社、1998年、203页

伽塔利的「精神分裂分析」对东浩纪的影响深远。在与国分功一郎的对话中，他明确表示，自己在13年后出版的著作《一般意志2.0》中提到的「动物复数公共性」和「人类单数公共性」，以及「动物市场」和「人类市场」（「人类市场」并没有在《一般意志2.0》中提到，只是在《》中说了“可能存在”）等划分，都是重新解读伽塔利的「精神分裂分析」的结果。另外，东浩纪编辑的《思想地图》这个刊名，也是来源于加塔里的《精神分裂分析制图学》。[51]

东浩纪对于自己哲学中的人类观——「人类是横跨在理性和欲望之间的绳索」——曾经这样解释过：「尼采曾在某处写道：『人类是一条被绑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但是我想忠实地遵循这句箴言来做哲学。」[52]

• 东浩纪（2012[2001]），褚炫初译。《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如何影响日本社会》。台北：大艺。
• 东浩纪（2015[2007]），黄锦容译。《游戏性写实主义的诞生：动物化的后现代２》。台北：唐山。

• （角川学芸出版、2015年）

• （量子家族，2009）
• （2016）